(新华全媒头条·扶贫调查)直面中国贫困角落
——来自扶贫攻坚现场的调查报告(上)
甘肃省东乡县柳树乡红庄村,村民马他非勒将手伸进已经裂缝的墙体,因为没有钱整修,一家人至今住在危房里(3月15日摄)。 新华社记者 陈斌 摄
新华网北京6月22日电 中国最穷困的人口生活得怎么样?
在中国早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今天,这个问题似乎游离于很多人特别是都市人的视野之外。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目前全国农村尚有7017万贫困人口,约占农村居民的7.2%。
“扶贫开发工作依然面临十分艰巨而繁重的任务,已进入啃硬骨头、攻坚拔寨的冲刺期。形势逼人,形势不等人。”
1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贵州召开部分省区市党委主要负责同志座谈会,要求各级党委和政府把握时间节点,努力补齐短板,科学谋划好“十三五”时期扶贫开发工作,确保贫困人口到2020年如期脱贫,向全国全世界立下了扶贫攻坚决战决胜的军令状。
半年来,新华社派出9支调查小分队,分头前往中西部贫困地区,实地体察父老乡亲的生活状况。一方面,通过30多年的扶贫攻坚,农村贫困面大幅缩小,贫困被赶进了“角落”里。另一方面,今后的扶贫不得不去啃最硬的“骨头”。那些最穷的地方,也正是底子最薄弱、条件最恶劣、工程最艰巨的贫困堡垒。
图为3月25日在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美姑县拉木阿觉乡马依村拍摄的画面。马依村海拔2600米,土地贫瘠,与乡集镇相距12公里,道路崎岖。全村135户,729人,绝大多数村民至今仍生活在人畜混居的石板房里。 新华社记者 陈地 摄
大凉山,一个贫困样本
推开一扇破旧的木门,记者让眼睛适应一会儿,才逐渐看清了屋内情形:屋子分成两半,左侧是牛圈,杂草上散落着牛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右侧是人住的地方,借着手机光亮才能看到床铺——一块木板搭在4摞砖头上。屋中央,地面摆了3块砖,上头架锅,底下烧柴,这就是炉灶。没有一张桌子,连个板凳都没见到。土墙被多年的炊烟熏得一片漆黑。
这,就是四川省大凉山区美姑县拉木阿觉乡马依村村民尔日书进的家。
锅里煮了些土豆,便是他一家5口的午餐,有的土豆已经发了芽。对他们来说,吃米饭和肉是一件奢侈的事。大米每10天逢集时才能吃到;肉一年最多吃3次,分别是彝族过年、汉族春节及彝族火把节。
45岁的尔日书进左眼失明了。睁眼时,只见红红的一片。
三年前,他发现眼睛有问题,却没钱去县医院看。有新农合可以报销医药费,但要个人先垫资才能报账,他垫不起。看病还要路费、生活费,对他来说这是一笔大开销。他就一直拖着,直到无法医治。
墙上有两张奖给“优秀少先队员”的桔色奖状,获奖者是尔日书进14岁的大儿子。他家老二、老三都到了学龄,却没有上学,一脸懵懂地望着记者……
尔日书进的生活,是大凉山区贫困现状的一个缩影。
多年来,扶贫工程一直在这片6万平方公里的高寒山区艰难推进。一些人利用政府的小额贷款、技能培训,开始跑运输、种花椒、搞养殖,或是外出打工,慢慢赚了钱。还有近50万人从危房搬进了四川省重点民生工程“彝家新寨”。
然而,在总人口近500万的凉山彝族自治州,绵延千百年的贫穷根深蒂固。
马依村有很多十来岁的孩子,三五成群地奔跑玩耍,似乎尽情享受着无忧无虑的童年。可村支书吉克石都的话却让记者难以释怀:这个村目前适龄儿童没有读书的有上百人!
衣食住行,样样令人心酸
“家徒四壁”常用来形容贫穷。可在贵州省荔波县瑶山乡巴平村兰金华的家里,连一面严格意义上的“墙壁”都没有。
他和母亲住的茅草房已有几十年历史,是用树枝、竹片拼成的,缝隙里抹着些牛粪,寒风和光线从无数孔洞透进来。
一盏昏暗的灯泡下,柴草、杂物、简单的农具堆在一起。长年烟火凝成的一条条黑毛絮从房顶、木架上垂下来。角落里篾片围成的两个小窝,就是母子俩的“卧室”。
前一阵房顶漏雨,兰金华只好到隔壁弟弟家打地铺。弟弟的房子是几年前政府补贴2万元建的砖房,但至今没有门板,只挡了块竹编的薄片。
在集中连片贫困带,经过党委政府、社会各界的持续努力,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时代早已一去不返。但记者看到,有些极贫户,衣食住行仍样样令人心酸。
——居住。
安徽金寨县燕子河镇毛河村余大庆家,土房外墙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小洞,是野蜂做的窝,每到春天野蜂就飞进飞出。墙根还有山老鼠打的大洞。几年前一场大雨,土房垮了两间。
在金寨县花石乡大湾村,78岁的汪达开住的石屋已建了三百多年,一面墙已消失,仅剩三面,如一个横放的“U”形,正对着长长的巷道,积雪和冷风直灌进屋。
——吃饭。
在贵州省从江县加勉乡污生村加堆寨,记者去了乡人大代表、51岁的村民组长龙老动的家。一只白色塑料桶里有五六斤猪挂油,就是全家3口改善生活的美食了,做饭时切一小块,在锅里擦一擦,就算是有油了。而大部分时间,就是清水煮野菜。
记者正在采访,忽然有人拎来一只大公鸡。原来是龙老动要留我们吃晚饭,他家没有鸡,就跟邻居借了一只,准备杀给我们吃。他家两三个月才能吃上一次肉,却要杀鸡给我们吃。谢绝时,记者的心情实在是难以描述。
他那台电视机是全寨19户、67口人唯一的电器,不是买的,而是社会捐赠的。他的卧室没有门,只挂了块塑料布,被褥下铺的是一层散乱的稻草。
在西南一些石漠化严重的山区,仍有季节性断粮。政府给每月每人30斤救济粮,有些村民还是不够吃,只能跟亲友借,来年打了新粮再还上。
石漠化山区石多土少,土层瘠薄,土下是喀斯特地貌“漏斗”,存不住雨水。每年的收成都很微薄,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
贵州武陵山区沿河县思渠镇有个村子名叫“一口刀”,就是“建在刀背上”的意思。全村34户,只有1.5亩水田。各家只好轮流耕种,轮不上的就在贫瘠的旱地种点玉米。就是说,一碗饭全村轮着吃,轮一圈要几十年。记者去采访时,已经轮了十多户。
——饮水。
宁夏西吉县向来干旱少雨。王民乡下赵村马虎钢平时拉一次水,来回要跑40公里,一次拉两大桶,大约一吨,能吃半个月。一吨水4元,拉一趟水油费就要十几元。“还不敢拉太多,放时间一长,水就不能吃了。”
在湖南保靖县木耳村3组,寨外路边有两处用石块砌成的小窖,泥土和石缝间渗下极细的水流,这就是数百村民的救命水源。旁边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蹄印,牲畜粪便随处可见。
72岁的村民向远华说:“一连晴几天就没水喝,只能去几里外挑水。因为缺水,前年庄稼颗粒无收。”
——出行。
这次采访,记者未能到达最偏僻的贫困地区。在四川凉山,去最远的贫困村,从公路尽头出发,还要骑马走上三天,还得不下雨才行。而即使能够通车的地方,行路之难也常令人望而生畏。
云南怒江州泸水县古登乡念坪村的大山太陡了,耕地坡度竟达80度左右,几乎是“挂”在山上。在攀登过程中,村民指给记者看路旁一个坟丘,那里埋的是一个不小心摔死的村民。而牛、马摔死更是时有发生。人们说这里是“有天无地,有山无田,有人无路”。
去年,同属怒江州的贡山县独龙江乡79公里山间公路改建完成,耗资7.76亿元。其中,仅打通一条6.68公里长的隧道,就花了约3.7亿元。照此计算,要全部修通偏远山区的通村、通组公路,所需投入将是天文数字。
有的地方仍以溜索为路。在云南福贡县马吉乡桥玛嘎村,记者看到,一条颤巍巍的钢丝绳横亘几十米宽的江面,十多个大人小孩正排队等着过索,这是全村百来口人进出的唯一通道。12岁的小学生余强已是溜索“老手”。他把索扣往钢丝绳上一卡,溜绳一端固定,一端兜住大腿和腰,挂上书包,脚一蹬,腿一曲,顿时凌空飞向对岸,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危险。
一群孩子,一声叹息
小七孔,中国南方喀斯特世界自然遗产地核心区,旅游旺季总是游人如织,甚至常常人满为患。然而,景区5公里外便是贵州省荔波县瑶山乡极贫区。
菇类村,全村357户,除一户开农家乐外,几乎再没有人依靠景区发家致富。当地特产瑶山鸡肉香味美,也一直没有打开近在咫尺的市场。
全村1200多人中,有1100多人是文盲、半文盲。多数村民至今不会找、也不敢找市场,只能靠种田维持温饱。
教育缺失成为一些困难群体脱贫的深层障碍。
甘肃东乡受教育人数呈“宝塔式”递减:一些小学一年级有50个学生,到五年级就只剩下5个。东乡县有个村庄500多人,至今没有出过一名高中生。
九年制义务教育在全国各地都已较为完善,免学费、营养午餐等措施更让无数孩子受益。但是,孩子初中甚至小学便辍学的现象在贫困山区并不少见,一些家长很早就带着子女外出务工。对于那些最穷的家庭来说,上学本身就是一笔难以承受的大开销。
在广西都安县隆福乡葛家村,记者看见一对小兄妹,穿着沾满泥垢的棉衣、凉鞋,背着装满牛粪的背篓,弓着腰,一步步向山坳走去。背篓里的牛粪超过40斤。男孩12岁,女孩10岁,但身高只有一米出头,非常瘦小。那天本该上学,但是教学点唯一的老师去乡里开会了,孩子们只能停课。
跟着他们去家里,他们的父亲正在为孩子读书发愁:“学费不收了,还有书本费、杂费和生活费呢?”
他家还有个初中生,每周从乡中学往返就要车费40元。不坐车,就只能步行几个小时山路,包括爬过陡峭的悬崖。
“最好的房子是学校”,的确已在大部分农村变成现实。但是,教育设施落后、师资缺乏,仍是贫困地区的共同难题。(执笔记者:李柯勇、刘诗平、王清颖;参与记者:王丽、周相吉、夏军、邹欣媛、梁军、杨洪涛、陈地、李亚楠、马姝瑞、侯文坤、李丹)
【编辑:李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