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锦霞

这些年，到永兴县板梁古村的人很多，写板梁的文章也不少，可是我久久缄默着，不知如何表达，就像我爱我的父母亲，却很难说“我爱你”一样。

我是板梁人，在板梁长到12岁，之后随父亲去县城读书。我心里的板梁，只是“我的板梁”，是那12年时光里，每一天每一件事都有我的板梁，是时常入我梦中来的板梁。

如果说板梁人的性格里有悍性、有霸气，那一定是和板梁的泉水有关系。

我生下来就知道，泉水是滔涌不绝、气势壮宏的，是用阔大平砥的青石板围成方井长池欢快奔流的，是除了直饮解渴、烧茶煮饭、洗菜浣衣，还可以用来嬉戏玩耍的。后来在书本里，看到泉水被称作一眼或一汪，我很不解。

方井里的泉水是饮用水，渴了到井边去，把头埋进水里咕噜、咕噜一通畅饮，或者以掌当勺，捧上几大捧送到嘴里，擦把脸、打个嗝，渴解乏消，畅快之至；方井的水流至长形的池子后，洗菜的、浣衣的、玩水的、洗澡的，从早到晚，笑语欢声和冒泡的泉水一样无歇无止。

我六七岁开始挑水——家家孩子如此，挑水对孩子可一点不是苦差。每天一大早起来，我冲对面吊楼喊：继朵，走！继朵是我堂姐，我话一落音，她那里铁桶就叮呤咣啷响起来。井边打水，孩子们比赛看谁的桶大、谁挑的多，一路嘻嘻哈哈、踉踉跄跄，水桶晃得直溅白花。叔伯婶娘见了，笑嗔：个子没桶高的能干婆，人小就少挑点，看你们洒得这一路，小心把自己滑倒。可不是，两担水来回往返间，青石板从井边蜿蜿蜒蜒一路全是水。孩子们闹醒了板梁的早晨。

板梁古泉冬暖夏凉，夏凉不足奇，冬暖可实在妙。寒冬腊月，把冻得通红的手深深插进温水里，漂浮着的热气围拢来，顿时舒暖了全身，干活简直不是干活，是享受了。每天挑水、洗衣、洗菜、宰鸡杀鸭，谁家都少不了往井边走几趟，这里是全村的新闻集散中心。我对洗衣物的活最积极，除了贪恋井边的凉暖，还喜欢听大人们聊八卦，但最爱的是看井边马路上来来往往的邻村过路人，大姑娘、新媳妇们的打扮对我尤其有魔力，她们赶圩走亲戚，都格外穿得整齐漂亮。我能一眼辨认出谁穿的是棉布衣、谁穿的是的确良，刚时兴的的确良面料轻薄、花色淡雅，闭上眼睛，像闻到一股香风扑面。很长一段时间，的确良是我的梦。通常，洗一两件衣服，我要在井边且听且看延宕许久，好几拨人走了，脚也麻了，我才肯起身回家。

因为有江有河有泉水，板梁长大的孩子很少不会游泳。即便家里管得紧，也能偷偷学会几招狗刨。我和几个胆小的女孩子，不敢去河里撒野，约着傍晚在井边试探，这时候洗东西的人少了，又有点薄暮的遮掩，游泳最为相宜。可恼的是常不能游得痛快，下水不多久，就有收工的大人们过来喝水洗脚，有些男人洗着洗着，索性只穿了短裤到方井长池的接口处冲澡，妇人们笑着骂，男人们涎着脸回，收工后的大人们既疲惫又放松，也不急，笑骂喧闹得好长一阵子才能静下来。担心晚归挨骂，我们几个孩子只好把乐园让出，擦干身子悻悻回家。

和丈夫刚认识时，他面有得瑟地说他从小在外婆家一个叫泉水村的地方长大。我带他去了一次板梁，从此他不再对我吹嘘泉水村的水。后来到很多地方，被人拉去见识“那里有一口好泉水”，见人拿一根长长的绳先“呯”的一声扔下一个桶，然后抓着绳将桶一按、一提，再一节节往上拉，把我看得直发愣，在心里哂笑不已。我拒绝人家好心教我取水的技巧，板梁人用不上这样的技巧，也很难爱上其他地方的泉水。

我有经年胃疾，忌冷水，遇冷则泻。但是，每次到板梁，像小时候那样把头埋进泉水里一通牛饮，竟安然无恙，这份神奇的恩宠，常令我莫名敬感。源源不绝、滔滔不绝的板梁古泉像板梁人的母乳，滋养强健着一代代板梁人。（一审：颜石敦 二审：李秉钧 三审：陈淦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