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朝夕
2018年,湖南昆剧团演出的《乌石己》恢弘登场,荣获湖南艺术节“田汉大奖”,这个国家艺术基金作为保障的湘昆剧目唱响三湘大地。
2019年,祖国七十华诞。桂阳湘昆戏台系列被评为“国保”。
2020年,中国共产党百年华诞,一曲湘剧《红军夜宿梨山》唱响蓉城,唱遍湘南大地。
这两三年,昆曲、湘昆和湘剧,这三个在湘南大地相向而生、互为影响、互为渗透的剧种勃发的创作激情和艺术魅力似乎达到空前!这一连串似乎没有必然逻辑的事情,因为国家文物局的一系列保护文物和非物质文化的政策就这样产生关联。年久失修的桂阳湘昆古戏台也将伴随着国家经济的强大逐渐恢复往日的英姿。从此,散落在桂阳三千里大地的两百多个湘昆古戏台被戴上了一顶国家级保护的铠钾,衰败颓丧之势理当被阻,湘昆的振兴连同湘昆古戏台的修缮和保护利用。湘剧与湘昆的百年渊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至今无法彻底划界,好在这等状态不影响湘剧的畅行和湘昆的再度兴起,于大众而言,这阳春白雪的,好看,好听,好懂,能传承祖先的文化基因,继承和发扬地方文化遗产,今天普及推广足以愉悦心身,足以让后人管窥先祖文化的精髓!
一
湘昆,顾名思义是湖南的湘剧与昆山地方剧种相结合的一个特殊的地方剧种。200年来,有起始辉煌,有颓落,有衰败和式微。
明万历年间吴县人朱豪游历郴州,雪夜围炉,昆曲煮酒,听者如潮!又据说明末清初,清兵南下,血洗扬州,祸及姑苏,苏州昆曲艺人为了躲避战祸,来到桂阳授艺为生,昆曲逐渐在桂阳落户;又据说清代同治年间,在江苏任按察使的桂阳泗洲人士陈士杰回乡时,多次邀请江浙昆曲艺人到家乡桂阳演戏,把昆曲带回了家乡。“上有所好,下甚焉”。以陈士杰在桂阳的影响与雅望,当时桂阳的贵族豪门、文人雅士,作为一种身份的标志和标配,以欣赏昆曲为荣,进而渐渐影响当地盛行的湘剧。
昆曲进入湘南地区后,长期受当地方言、民间小调、音乐及其它地域戏曲如湘剧、祁剧、民俗风情的影响。为适应和迎合观众需求,经职业艺人在长时间的演出中,将以湘剧为职业的湘剧艺人演员来唱昆曲,自觉自发将两者最优秀的部分相结合是一种必然的趋势和选择。在当地传唱的优秀昆曲渐渐参加到本地剧目中来,在保持传统昆曲精华又不削剥湘剧的本土营养,湘昆的诞生就在这种取两家之长的实践中悄悄进行融合。这种融合当然做得乳水交融、天衣无缝,这种融合当然做得风生水起、相得益彰。盛世修文,盛世收藏。湘昆古戏台这个湘剧与昆曲相融合的地方剧种繁衍和壮大的舞台,以及千百个对湘昆痴迷的“昆湘迷”和“湘昆虫”组成的湘昆茂盛成长的土壤,到了今天湘南梨园一切都是春意盎然。
一百年来的湘昆已然“姹紫嫣红开遍”,曾经“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可惜都“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当众多戏迷大叹“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时,国家文化部门的顶层设计让众多忧虑传统戏曲日渐式微时顿觉别有洞天,真个“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昆曲在明清之际已经延绵辉煌两百年之久,昆曲的始祖称为昆山腔,是元明南戏五大声腔之一(另四大声腔的戈阳腔、海盐腔、余姚腔、杭州腔已经消失)。明代中期(正德嘉靖年间),有一个叫魏良辅的高官以“十年不播”之功夫,对昆山腔进行改革,融南北曲为一体,成就了今天流行的昆曲。以昆曲生命力之旺盛和强大,可谓攻无不克。当昆曲以自身的包容和开放,其顽强的生命力和极强的适应性迅速结出硕果。以昆曲之雅、昆曲之美、昆曲之奇,以致中华大地的地方剧种均可能被昆曲渗透和浸染,故而有沪昆、苏昆、北昆(早期的京剧)等地方剧种的兴起。昆曲南达闽粤,西抵川陕;昆曲北上,就逐渐取代了北曲,并在京城迅速流传,风靡两个朝代。
今天的我们当然惊喜于本世纪之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传来消息,昆曲列世界非物质文化第一!当然相比较湘昆的现状,昆曲滋养得京剧名头更响、名气更大、流传更广、更久,但终究是“百戏之祖”昆剧的大幸!
一时间,没有昆曲的日子士大夫的天空没有悦心颜色,周遭缺失驿动的情愫。他们沉醉于《牡丹亭》的游园、惊梦、寻梦、离魂、回生、圆驾,杜丽娘与柳梦梅生生死死两道轮回彰显不离不弃,一见钟情却酸酸楚楚没有春光灿烂但生死不渝。他们浸淫于《西厢记》里的“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重”,那是一个怎样的清晨?半梦半醒的心态,天涯断肠人的哀伤,昏暗心情的灰蒙世界,缺失思绪灵动的生机,没有青春笑靥的灿烂,难得桃花的芳菲,有的是风霜冰凉刺骨的寒冷,有的是秃枝霜叶的死寂和颓败,有的是花容失色芳心终结,有的是冷月凄清的爱恋和哀莫大于情殇的心死……相比欧美芭蕾舞美而无唱,西洋歌剧唱而无舞,交响乐不唱不舞,唯有湘昆,其文辞之优雅,唱腔之清奇,动作之娇美,身段之婀娜,服饰之艳丽,水袖善舞之销魂,成为人类高雅艺术的集大成者!昆曲以其典雅的文辞,精致的曲牌,成熟的表演做工,完备的行当,细腻完美的艺术神韵被后人称为“百戏之祖”。
有“百戏之祖”美誉的昆曲一经传入桂阳,以其强大的参与渗透功能,立即与当地人的生活、语言和民间音乐融合,经历地方戏曲的熏染和影响并经过长期的演变,变吴歈为楚声,形成具有山野气息的桂阳昆曲。湘昆自此成为湖湘文化的一个符号,是蓉城大地的一个梦想。一个桂阳经济社会的图腾,是桂阳能折射经济、政治、文化、兴衰与光辉的那滴水珠。大千世界,人事代射、利来利往,五尺戏台的熙熙攘攘,帝王将相的呼风唤雨,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花开花落的瞬间时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苍海桑田。生、旦、净、末、丑掩饰的优而不雅、名不符实、富而不贵、且行且慢。凉亭茶水候行人,树荫底下等灵魂,慢半拍,赏美景,留半步,听艳曲;在厅堂听之、观之、赏之呵护,玩之、赞之拜膜。早早晚晚、朝朝暮暮。静而寂寞,清心而寡欲。细品灵魂的叩问,抚摸柔软的心灵。那是一个梦想,一份久违的向往和清欢,是远年的冲动与恋情,是忘情的狂喜和激动!
二
600年的昆腔,100的湘昆,80的沉寂,30的复兴。湘昆挟湘剧之厚重,昆曲之雅兴,集两剧之大美而成,至醇、至盛、至真、至善、至美!是奢艳是极美,是温韵的美好,是娇滴的浴女,如云端赏花,隔帘观鱼,有曲高和寡之孤寒,有独自庭院品笛的凄清,有无人联句的落寞,有良宵觅知音的渴望,有寒塘渡鹤影的酸浊,有圆月潸然悲寂寞的清泪,有冷月花魂鸟难留的神伤,有高山流水曲调清雅知音不遇的黯然,也有绵韧光鲜剥茧抽丝的精细,有白羽没石棱大雪满弓刀的凛然豪气,有“渔阳颦鼓动地来”的惊心动魄,有青梅煮酒的英雄气短,有千里走单骑的耿耿忠心!
百年湘昆的成长就是一部酸酸楚楚的风雨血泪史,湘昆的早期没有这个雅称,而是不约而同称之为桂阳昆剧,直到80年前我国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才取名的一个地方剧。
千年古郡桂阳一直以来因“八宝之地”而饮誉朝野,历来王公贵戚来往不绝,当地戏曲文化自然繁荣,鼎盛时期有五百多座戏台遍布城乡,到了明朝中叶先后有十多个昆曲戏班活跃在民间。但清朝末期,各地昆曲普遍走向衰落,桂阳昆曲却一直笛管不断,虽然弹腔兴起,昆文秀班家底雄厚,演艺精湛,多名身怀绝技的老艺人,但是几个戏班历经多年的“花雅之争”后,桂阳昆曲戏班逐渐走向没落,终于在民国十八年(1929年)最后一个昆班解体!戏班的艺人们或流散到民间曲社以教唱传习为生,或流入祁剧戏班改换要求较低的剧种为业,有甚者改行另谋生计。
解放后,中国共产党以“双百方针”和“两为服务”大力发展社会主义文艺事业,人民当家作主,百业待兴。
天佑桂阳昆曲!上世纪五十年代,有一个酷爱传统文化,极具情怀的文化干部李沥青得知流散在桂阳、嘉禾两地的桂阳昆曲艺人十分渴望政府能够重振桂阳昆曲,独具慧眼又敏于观察的他克服重重困难,想方设法组织当时桂阳昆曲艺人萧剑昆、匡昇平、萧云峰、彭昇兰等传承人为骨干,一边以口授技艺,师徒传帮带,一边组织相关人员人的挖掘、搜集、记录、整理桂阳昆曲资料,寻找散布于桂阳民间的老艺人、曲友和爱好者有关剧目、唱词、招式、服饰、道具和舞台规矩等。
一时间“桂阳昆曲”如枯木逢春,很快复活!这期间,先后有《钗钏记》《武松杀嫂》《歌舞采莲》《痴梦泼水》《梳妆掷戟》《藏舟》《琴挑》等剧目被挖掘整理出来并到省城长沙演出,引起了社会各界不小的轰动和关注。特别是引起了正在长沙演出的京剧大师梅兰芳的极大关注,他敏锐地发现流传在湖南桂阳的湘昆,是一个拥有许多优秀传统的老戏,是十分宝贵的一个剧种,但大部分面临失传。他在建议地方领导重视保护和开发取名为“湘昆”剧的同时,深深表达自己不能亲临现场观看和体验的遗憾。“湘昆”之名,由此开始!
“昆曲兰花艳,湘昆别一枝。几阵严霜后,亭亭发英姿。”这是1981年的秋天,萧克将军在观看郴州湘昆剧团演出后,赞誉湘昆的题诗。这位共和国的上将深深懂得湘昆“几阵严霜后”的曲折历程和真正分量。
桂阳昆曲乃至今日之湘昆的发展里程上标示了一道道坎坷和一个个伤疤!一个兴衰于民间的昆曲腔调,发展成为明代中叶“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的“举国之音”,兴盛两百余年,历经清中叶的“花雅之争”,逐渐走向了沉寂、落寞和濒危,再到新中国成立后的“大力挖掘传统剧目”,又经“文革”的风雨摧残,欣逢上个世纪末的改革开放,加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阵营。直至今日的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湘昆,伴随着共和国命运的几番起落,伴随着祖国改革开放的潮起潮落,见证苦雨凄风后的盛世辉煌,见证星火燎原红透大江南北,见证风雨出彩虹后的苦难辉煌!
三
当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在面对传统文化提出“创新性发展,创造性传承”,庆幸湘昆的发展肯定走进了文化的春天里!郴州湘昆和桂阳湘剧的繁荣和兴旺,是时代的必然,是百姓生活的高雅选择,是担当和情怀的使然。
湖南湘昆自成立以来,精品创作接连不辍,从《荆钗记》获2001年第七届中国戏剧节荣获“中国戏剧曹禺奖·优秀剧目奖”和第五届中国昆剧艺术节“优秀剧目奖”起,到《彩楼记》《湘水郎中》《比目鱼》《白兔记》《湘妃梦》《乌石记》等获得国内省内各项大奖。以及众多角色如张富光、傅艺萍和雷玲荣获“中国戏剧梅花奖”,多人次获湖南戏剧芙蓉奖和“兰花优秀表演奖”等等,一时间湘昆剧团风生水起,梨园艺苑捷报频传,湖南昆曲茁壮成长。
2019年,当全省唯一的县级桂阳湘剧团决定复牌湘剧《十五贯》,随后的首演即刻轰动湖南湘戏届,一时间好评如潮,观者如山!
湘剧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要想得到传承和保护,艺人的培养和成长就是当务之急。
湘剧艺人大胆创新,力求改变昆剧《十五贯》剧本冗长、拖沓、雷同的缺陷,将剧本大胆删节、紧缩、压实,使湘昆白口更趋生动、活泼,音乐和配器加进富有地方特色的元素。音乐中渗入不少的桂阳花灯调和乡下曲调,浓郁的乡村曲调对声腔的要求也相对放宽,对过于哀怨、悲凉、惆怅、缠绵的风格加以节制和紧缩,有些地方还尝试删减处置。
湘昆音调融入湘南地域特色音调,并力求把这些浓郁的湘南音调融进昆腔加以提炼,当湘昆成为湖南的神曲,成了这方地域的人们的精神家园与梦想所在。歌颂和向往美好生活、追慕和缅怀英雄、回味和景仰才子佳人、鞭策和鼓励学生仕子、笞挞和揭露假丑恶的最有效的载体。他们活跃在湘南家族用于红白起事和议事集会的宗祠里,湘南人家无意中实现了寓教于乐,以文化人的神奇功效!
蕴含昆曲味的湘剧《一天太守》《赵子龙计取桂阳》和湘剧版《十五贯》唱响长安大戏院,唱响欧阳予倩大剧院,唱响湖南艺术节,唱响三湘大地。
桂阳湘剧传承保护中心复排的湘剧大戏《十五贯》是一个大胆的尝试,演员不时透出的昆曲底痕,一下子就让行业人士明白两个剧种之间的牵连和渗透!一群平均年龄二十九岁的桂阳湘剧团本土演员,在专家的指导下,将昆曲《十五贯》演绎成湘剧版的《十五贯》,经历实战的锻打,这群年轻演员谁能说不会是明天湘昆的顶梁柱?
求学于星沙松雅湖畔的30名桂阳湘剧班的少年该有名角的冲动和向往,关注桂阳湘昆古戏台的省内外的专家该有难得的欣慰和宽心。
在当代娱乐形式高度发达的今天,地方剧种的普及程度依然有限,对坚守和向往梨园的后来者我们依旧怀有敬仰的深情,给与这两个活跃于湖南戏曲界的剧团作出怎样的评价都不算过分,坚信党的文艺政策的春天会永葆梨园春色的灿烂和繁华!
党的百年华诞,普天同庆,全国各地的文艺界纷纷亮出红色家底,展现创作实力,尽情歌颂和赞美。对文艺工作者而言,红色故事的讲述和再现,红色经典的创作、复排复演,新创作品的酝酿和打造等,将百年苦难辉煌风雨彩虹历程故事打造成动人心魄的歌声和壮美曼妙的舞姿,让红色历史故事和红色革命人物从历史的深处中走出来,掸扫记忆的尘灰,重新活跃在当代中国人的视野,鲜活而亲切,为时代壮阔的舞台再添一抹革命的青春亮色和一首首清越激昂的青春之歌。
党的百年华诞举世欢庆,百年湘昆也未落下!百年湘昆因你而兴,没有相忘于起起伏伏的江湖,也没有淹没于历史滔滔长河,湘昆终于踏浪欢歌款款而来,走进广阔的大众,走向更远的未来!
〖本文参阅书目《中国昆剧大辞典》,孙家正主编,南京大学出版社);《大美昆曲》,杨守松著,江苏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