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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周刊丨韩愈的北湖
发布时间:2023-08-11   来源:湖南日报  作者:

文宗北楼。 廖学群 摄

王琼华

北湖,韩愈的北湖。

韩愈或许自己闹不明白,匆匆一辈子,竟然六过郴州。最大收获,他与当地百泉之湖——北湖结了缘。

水中央也因他多了一座叉鱼亭。

那是时任郴州刺史的李伯康特意跟韩愈盖的。他得知,韩愈及张署又要途经郴州,即匆匆找来几名工匠,比划一番,在北湖湖心岛上盖一座能饮酒、品茶、作诗诵词的亭子。

一个原则:不俗!

还有点郴州味道。

韩愈与张署抵郴这日,李伯康即在亭中设宴接风。韩愈一进亭子,惊喜地:林中小城竟有这般情趣的地方!

李伯康即答:不就是想留你多住几天?

也就说了一个由来。

秀美的北湖风光。 欧飞翔 摄

韩愈赶紧行礼,连称惭愧。他看到亭内除了酒菜,还有一把鱼叉靠在旁边,顿时兴奋。刚才坐船前往湖心岛时,韩愈已经瞭望到了北湖一派好景,夕阳光照在波光细细的湖面上,像给水面铺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碎银,又像被揉皱了的绿缎。接着发现,许多白点在水中闪烁,那宛若夏夜晴空中点缀的繁星,原来是些鱼儿在戏水。他一番赞叹,又让船在湖中划了几圈,直到夜色降临,才登上湖心岛。这时,韩愈的手痒了,提起酒壶吸了几大口,然后抓起鱼叉,叫道:

看我叉鱼去!

李伯康一笑。当晚,他就是特意邀请韩愈和张署参加北湖夏夜叉鱼活动。这也是独属郴州的一项民间习俗。

韩愈手握鱼叉,从亭中钻出来时,当即被眼前一幕突如其来的夜景惊呆了。

原来,湖面已经被火光照得通明透亮,如白昼一样。在喧闹声中,渔民一边点灯划船,一边高举鱼叉追鱼、叉鱼。月色下,叉鱼人手起叉落,水花四溅。满湖的鱼儿都在跳跃。韩愈是北方人,平生从未见过如此新奇的夜间水上劳作,颇受刺激。

那一晚上,韩愈叉了几条鱼,史书上真没记载。但他当晚留下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歌,即《叉鱼招张功曹》:

“叉鱼春岸阔,此兴在中宵。

大炬燃如昼,长船缚似桥。

深窥沙可数,静搒水无摇。

刃下那能脱?波间或自跳。

……”

这首诗犹如一篇情趣小品,韩愈着力描述北湖鱼美如锦,叉鱼人手快如电,鱼在火光与水波间游荡灵动,叉鱼人在鱼儿与水影间往来捕捉,相映生辉,趣味十足。这叉鱼的夏夜,也让他得到许多满足。看到叉鱼小船尽兴而归,船影在夜色中远去,湖面又重归平静时,韩愈不禁吁道:“脍成思我友,观乐忆吾僚。自可捐忧累,何须强问鸮?”他期待与友人分享叉鱼之乐的同时,也得到触悟。是啊,人间快乐千万种,何必执意于仕途的得失呢?

小亭因此诗得名:叉鱼亭。

韩愈与李伯康私交怎么如此之深呢?

还得往前说两年。

贞元十九年,韩愈、张署一同被贬,结伴南下赴任。其中韩愈从监察御史贬为广东连州阳山县令。同为监察御史的张署(又称张功曹)则贬为离阳山县不远的临武县令。途经郴州时,两人与郴州刺史李伯康结识。韩愈与李伯康年龄相差甚远,但李伯康对韩愈的文学造诣极其欣赏,并不因对方是戴罪之人而怠慢。韩愈即与他结为忘年至交。

之后,两人时见诗文唱和。

永贞元年,多事之秋。短短一年间,大唐换了两位皇帝。韩愈、张署遇赦北归,湖南观察使杨凭却故意阻挠,两人只得留滞郴州待命。结果一待三个多月。有了李伯康热情款待,这六七十天,或许是韩愈一生中最为清闲自在的时光,与友人一道游山玩水、酬唱吟诗、叉鱼骑马,也成就了韩愈与友人一段载入史册的文坛佳话。这期间,他八九次游赏北湖,插柳植竹,甚至戴青箬笠,披绿蓑衣,垂钓几个时辰,又与张署在湖边小店连吃两碗鱼粉,得知鱼刚从北湖捞上来的,即赞:鲜美之气漫延迂回,萦绕鼻端。吃货!看到店主的小女儿正在习字,韩愈伸头一探,当即惊讶。满纸皆是钟繇之韵,势巧形密,胜于自运。听到大咖这般点赞,女孩双颊流霞。在韩愈诵念声中,女孩将《叉鱼招张功曹》抄录下来。看到女孩一手好字,韩愈欣然提笔题跋。据说女孩约韩愈第二日再来吃粉,她要亲手煮一锅鱼汤。韩愈也常与当地文人在湖边雅集,留下不少花絮。赏玩之余,韩愈还写下十几章赞美郴州的诗文。在北湖一侧的驿站,韩愈更是完成了其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五原》。用一句话来概括:在郴州,韩愈收获满满。

韩愈心里很感激李伯康。

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

他便写下一首《郴州祈雨》。

“乞雨女郎魂,炰羞洁且繁。

庙开鼯鼠叫,神降越巫言。

旱气期销荡,阴官想骏奔。

行看五马入,萧飒已随轩。”

诗歌前四句描写祈雨场景:端庄高贵的女神像,丰富洁净的供奉品,庙立山间,蝙蝠环绕,充满了神秘的气氛。而巫师突然鬼神附体,喃喃不绝,又似半幻半真。后四句写诗人对神灵感验的想象:雨神疾驰,旱气顿消,乌云翻滚,大雨倾盆……看上去它是一场神圣的宗教活动,其实是在展现充满神秘色彩的巫鬼文化。众人祈雨,就是寻求大家共同战胜旱灾的信念与凝聚力。

捧到这页诗文一读,李伯康颇感意外。

李伯康晓得,韩愈属于当朝尊儒复古的中流砥柱,一员反佛排道的健将。可当见郴州发生旱灾时,这人却与郴州官民一起向神灵求雨。《郴州祈雨》算是韩愈一件“奇葩”之作,也说明他是一个感情纯朴、心地善良的人。抑或郴州百姓的深情厚意,让其得到不少温馨,又溢于言表,所以背离自己坚持多年的原则,入乡随俗,急民之所急,与郴人一起面对北湖祷告。

韩愈也是借这诗祈愿好友这官做得风调雨顺。

惺惺相惜呗。

民间有传说,祈雨的晚上,一个响雷忽地落到北湖,接着倾盆大雨。韩愈顺着北湖湖堤跑进雨中大呼:快哉?快哉!哪怕李伯康把伞递来,也被他一手挡去。

离开郴州的那天清晨,韩愈特意来北湖边逛了一圈,几口深呼吸后,才与北湖抱拳告揖。

韩愈离世后,郴人即在当年他作揖辞别的湖边盖了一座韩文公祠。这也证明,韩愈当时在郴州圈粉众多。眼前韩文公祠以及北楼皆是修复所得。足见郴人一直没割舍对他的念想。

这日傍晚,我又一次走进韩文公祠。

四侧墙壁,被灯光照射得金黄,又将光芒斜射,透过镂空的雕花形成天然剪影,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精致的嵌瓷纹饰屋脊,典雅而又古朴,自成一道亮丽的风景。

祠内有韩愈塑像。

即便是一座泥塑之像,韩愈这位文坛巨匠的身上,也散发出那种与生俱来的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之气息。作为朝谒者的我,这时又默诵起苏子曾为韩愈说过的一段话: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

塑像上端悬有“百代文宗”匾额;“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一语也被先生挑定以楹联的形式挂在两侧,让人肃然起敬。

背靠韩文公祠的是北楼。

这座低调的古时名楼,系唐代李晔所建。与韩愈同时代的柳宗元曾游北湖,留有《和杨尚书(于陵)郴州追和故李中书(吉甫)夏日登北楼十韵之作》一诗为证。

渊源也很深。

张九龄、王昌龄、刘长卿、秦观、刘禹锡等文学名角途经郴州时,一一登上临湖北楼。湖上景观,楼中气息,地域风情,哪会不让他们有感而发?

有佳句不请自来!

后来,文人们登上北楼,更多是在唏嘘之中追忆韩愈。这其中包括李吉甫、周敦颐、罗隐等高士。他们闲眺窗外,感慨万千,不仅让北楼深深打上了韩愈的烙印,与韩文公祠、叉鱼亭相得益彰,还竞相撰写“叉鱼诗”。

文章知己,隔世比邻。

缮写着白云卷舒水韵清奇的一页页日子,也赋予了北湖印证古韵的风骨。

如今,北楼挂有三副楹联,皆是重新结缘而得。“子到同吟仙井橘;公余趁赏北湖莲。”此联妙用了两个郴州典故,即“橘井泉香”与“爱莲说”。“千古澄清涵玉镜;一泓漂渺浸冰壶。”“玉镜”“冰壶”为此联的联眼。古时皆将玉镜指喻明月,冰壶,一盏盛冰的玉壶,含有洁白寓意。“问月须知天上有;观澜却笑水中皆。”“观澜”一词源于《孟子·尽心上》中的“观水有术,必观其澜”,寓意尽心知命。可见,这北楼今日仍有一股与韩愈神融气泰的意蕴。

听到我这般理解,说不定九霄云外的韩文公也会打上一个响亮的喷嚏。

离开北楼,返至韩文公祠牌坊前的醒心亭观泉。

这古亭小巧,不失雅致。

“醒心亭下水涵天,吏部风流三百年。”或是先生那日灵光一闪,取其“醒心”两字作为新筑之亭的名称,也让亭边四季不断的泉水多了些灵气。这句子本来就是晚唐罗隐写给韩愈的。罗隐也算有个性,十举进士不第,索性改名称“隐”。那年,他应郴籍名相刘瞻之子刘赞之邀,来到郴州,第一站即是探访北楼,便有了缅怀韩愈的诗句。闲时翻书,我又发现“醒心”一词也在韩愈《北湖·奉和虢州刘给事使君三堂新题二十一咏》诗中出现过:“闻说游湖棹,寻常到此回。应留醒心处,准拟醉时来。”这诗来得有点小背景。唐虢州刺史刘伯刍盖一新庄园,园中小景皆以天下名胜命名,知韩愈喜爱郴州北湖,便将小池塘取名“北湖”,并求诗于韩愈。韩愈该是被藏于记忆深处的北湖触动神经,诗性大发,当即写北湖一诗奉和。

友人称,文公这首诗写得有点“小资”。

或许,韩愈把他最性情、最率真的诗意全给了北湖。正是他心醉水中月影,口诵丽辞雅句,才凝成了这一湖波光月色。北湖风物胜西湖,良夜游观景更殊,此般胜境既是天之馈赠,也拜韩愈赋予,所以自古有了“郴之胜在北湖,湖之重在韩公”一说。

北湖早已成了城市中央的湖岛花园。而今夜北湖水月,它又添了几多风情。绚丽的水幕光影秀迸射点点的星光,照应着言笑晏晏的游人。星空之下,小提琴旋律响起,浪漫的时光蓦然而至。水洲之上,优雅的古典舞表演,叫人流连忘返。这时,湖面深处悠然飘出几艘游廊画舫,伴有阵阵昆曲。傍湖的书香青葱屋,一场读书分享会正在进行。在叉鱼亭,在韩文公祠,在北楼,人们驻足品赏诗文与楹联,这一刻的北湖之水韵味万千……

如是看到这人间新景象,韩愈又会有何感想呢?

刚游过叉鱼亭和韩文公祠,再看这满湖夜景,北京来的一位主编则在跟我感叹:“明白了,郴州人身上那股文气怎么来的?!”

他找到了答案:

韩愈的北湖,郴州的文脉!


一审:何庆辉,二审:李秉钧,三审:陈淦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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